芦山寿相桥 李依凡 摄

□ 转载自《雅安日报》许永强

四川多山多水，桥梁便成了串联地域脉络的重要纽带。从战国时期李冰治水时修建的竹索桥，到如今横跨江河的现代化大桥，2000多年来，四川的桥梁不仅承载着交通功能，更镌刻着巴蜀大地的历史记忆。每一座古桥都是一段活的历史，或见证商贸繁华，或铭记英雄事迹，芦山县玉溪河上的寿相桥，便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座铁索古桥。

在四川西南的芦山县，青衣江支流玉溪河自北向南蜿蜒流淌，河水清澈，却因雨季山洪频发而暗藏凶险。就在芦山县宝盛乡玉溪村的河段上，一座铁索桥如长虹卧波般横跨河面，铁链斑驳，桥台沧桑，它便是寿相桥。百年前，这里是茶马古道的重要节点——从大邑县翻越横山岗，经大川镇进入芦山县境内，过寿相桥后再越青龙关前往天全县，最终抵达雪域高原。这条古道上，马帮的铜铃、商人的吆喝、背夫的号子，曾无数次在寿相桥上空回荡；如今，古道早已被现代化公路取代，昔日的喧嚣归于平静，但寿相桥依然坚守在玉溪河上，摇摇晃晃间，继续为村民们提供出行便利，也默默诉说着过往的岁月。

岁月起点 诞生与初兴

索桥（又称吊桥）是中国古代桥梁史上的重要发明，尤其适合西南地区山高谷深、水流湍急的地理环境。早在两汉时期，云、贵、川一带就已普遍使用索桥，当时多以竹篾、藤条为原料，称为“笮桥”。四川《盐源县志》中便有记载：“周赧王三十年（前285年）秦置蜀守，因取笮，笮始见于书。”这里的“笮”，便是早期索桥的雏形。随着冶金技术的发展，铁索逐渐取代竹藤，成为索桥的主要建材，不仅承载能力更强，使用寿命也大幅延长，寿相桥便是铁索桥中的典型代表。

寿相桥的前身名为“鱼喜桥”，其修建历史可追溯至清乾隆年间。当时，玉溪河沿岸村民出行全靠渡船，每逢雨季，河水暴涨、渡船停摆，两岸交通便陷入中断，甚至时有翻船事故发生。为解决这一难题，当地村民与过往客商共同筹资，在玉溪河渡口修建了一座铁索桥，因桥下河水清澈、鱼虾嬉戏，故取名“鱼喜桥”。这座桥的建成，彻底改变了玉溪河“隔河如隔山”的局面：村民们往返两岸耕种、赶集不再受天气影响；商人们运送货物也无需再等待渡船，古道的通行效率大幅提升。鱼喜桥就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，静静矗立在玉溪河上，见证着往来行人的匆忙身影，聆听着古道上的马蹄声与脚步声。

然而，大自然的力量往往超出人们的预料。清光绪二年（1876年）夏，芦山地区遭遇罕见暴雨，玉溪河水位骤涨，汹涌的洪水裹挟着泥沙与石块，冲断了鱼喜桥的铁链，冲毁了桥台，这座为当地服务了近百年的桥梁，瞬间化为断壁残垣。桥梁被毁后，两岸交通再次陷入瘫痪，村民们不得不重新依赖渡船，商人们则被迫绕行更远的路线，古道的繁华也因此大打折扣。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，当地大户高氏家族的高舒氏站了出来。高舒氏为人宽厚，乐善好施，深知桥梁对百姓生活与地方发展的重要性。她当即决定捐出家中积蓄，作为重建桥梁的启动资金，同时亲自走访周边村落与过往客商，号召大家共同出资。在她的感召下，村民们纷纷出钱出力，商人们也慷慨解囊，重建工程很快便顺利开工。

经过数月紧张施工，新的铁索桥终于竣工。时任雅州太守的黄云鹄，是宋代大文豪黄庭坚的十七世孙，他听闻高舒氏捐资建桥的善举后，深受感动，亲自来到芦山，为新桥题名“寿相桥”。“寿相”二字，既饱含着对高舒氏及其族人健康长寿的祝福，也寄托着对这座桥梁“坚固耐用、永存万古”的期盼。黄云鹄还为桥撰写了一副对联：“上下影摇波底月，往来人踏镜中梯”，生动描绘出月光下桥梁倒映水中、行人踏桥如走天梯的优美景象，也以此彰显高舒氏的善德。

重建后的寿相桥，在规模与工艺上都远超从前。桥梁全长84．3米，主跨达70．6米，宽1．2米，由10根粗壮的铁索构成桥面主体——6根铁索作为承重索，上铺木板供人行走；4根铁索作为护栏，保障行人安全。铁索两端牢牢固定在东西两岸的桥台之中，桥台以条石砌筑，厚重坚固，足以抵御洪水冲击。东西桥台还各建有一座桥楼，其中西桥楼为牌楼式结构，六柱五间，高5．45米，宽6．3米，飞檐翘角，气势恢宏。楼体上部镌刻着精美的人物戏文浮雕，或武将骑马征战，或文官执卷诵读，或百姓耕作嬉戏，栩栩如生；中间横梁上，黄云鹄所题的“寿相桥”三个大字笔力雄浑，苍劲有力，成为桥楼的点睛之笔。桥楼两侧设有垂带踏道，台阶平缓，方便老人、孩童与负重行人上下。

辉煌往昔 繁盛与荣光

寿相桥建成后，凭借其坚固的结构与重要的地理位置，迅速成为临邛古道（连接邛崃与芦山的古道）上的唯一通道，也成为成都平原通往雪域高原的关键节点，迎来了它的“黄金时代”。而桥边的玉溪村，也因这座桥的存在，从一个普通村落发展成为热闹的驿站。

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，茶马古道上的商贸往来全靠人力与畜力。每天清晨，天刚蒙蒙亮，寿相桥便开始热闹起来：一队队马帮驮着四川的茶叶、布匹、盐巴，从桥的东岸走来，马背上的铜铃“叮铃叮铃”作响，打破了清晨的宁静；另一边，雪域高原的商人则牵着牦牛，驮着皮毛、药材、酥油，从桥的西岸过来，准备前往成都平原售卖。除了马帮与商人，还有无数背夫——他们背着装满货物的“茶包子”（每包重达数十斤），手持丁字杖（用于支撑身体、减轻负重），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过铁索桥，嘴里还会哼起悠扬的背夫号子，号子声在山谷间回荡，成为茶马古道上独特的“声音记忆”。此外，周边村落的村民们也会提着自家种植的蔬菜、养殖的家禽，到玉溪村的集市上售卖，再买回盐、糖、针线等日用品，寿相桥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当时的玉溪村，沿街布满了客栈、茶馆、铁匠铺、杂货铺：客栈里，马帮商人卸下货物后，会喝上一壶热茶，吃上一碗热饭，再美美睡上一觉，为第二天的行程养精蓄锐；茶馆里，村民与客商围坐在一起，谈天说地，交流着各地的见闻；铁匠铺里，铁匠师傅忙着为马帮修补马蹄铁、打造工具，火花四溅；杂货铺里，针头线脑、油盐酱醋一应俱全，满足着人们的日常需求。据村里的老人回忆，他们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，就是跑到寿相桥的桥廊二层玩耍——桥廊顶棚上绘着精美的彩绘，有“八仙过海”“牛郎织女”等神话故事，也有“春耕秋收”等生活场景，色彩鲜艳，细节生动。孩子们常常趴在栏杆上，一边看桥上的人来人往，一边争论着彩绘里的故事，那些画面，成了他们童年最珍贵的回忆。

寿相桥的独特价值，也得到了桥梁专家的认可。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在其主编的《中国古桥技术史》中，专门提及了寿相桥，并给予高度评价：“四川芦山鱼戏河（即玉溪河）寿相桥，桥建筑虽已破败，但风姿独存，想当年飞檐列楹，丹雘辉明不下于泸定桥。”在书中，茅以升还将寿相桥与泸州龙脑桥、灌县安澜竹索桥、大渡河泸定桥并称为“四川四大古桥”。这一评价，足以见得寿相桥在中国古桥史上的重要地位。

更让寿相桥引以为傲的，是它与红军长征的一段红色渊源。1935年6月，红军长征经过芦山，当时正值雨季，玉溪河河水上涨，寿相桥成为红军前往天全、宝兴的重要通道。据村里的老人回忆，当时红军大部队连续几天几夜从桥上经过，桥上挤满了人，由于人数过多，加上铁索长期受雨水浸泡，一根承重铁索突然断裂，数十名红军战士不幸坠入河中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，壮烈牺牲。面对这一突发状况，红军战士没有退缩，他们一边组织人员搜救落水战友，一边与当地村民商议修桥事宜。此时，高舒氏的后人再次挺身而出，不仅拿出家中的积蓄，还主动牵头，动员村民与红军战士一起修桥。大家齐心协力，有的到山上砍伐木材，有的到铁匠铺锻造铁链，有的则在河边搭建临时支架，经过两天两夜的奋战，终于将桥修好，确保了红军大部队顺利通行。这段历史，让寿相桥不仅仅是一座交通桥梁，更成为一座承载着革命精神的“红色桥梁”。它见证了红军与百姓的鱼水深情，也见证了那段波澜壮阔的革命岁月。

寿相桥的文化价值，还体现在其精美的石雕艺术上。在西桥台北侧约五米处，矗立着一座寿相桥石刻桥碑，碑体为三重檐五开间结构，仿照桥楼样式建造，古朴典雅。碑的正中开间刻有“寿相桥”三个大字，上方小方框内刻有“为善最乐”四字，既是对高舒氏善举的赞扬，也传递着“积善成德”的传统价值观；两旁开间则刻有当年捐资建桥的人名与金额，虽历经风雨，部分字迹已模糊不清，但仍能看出当时人们的踊跃参与。桥碑的间柱上还刻有楹联，上联为“虹腰高跨川康道”，下联为“雁齿平分秦汉秋”，既描绘了桥梁的雄伟姿态，也追溯了当地的历史渊源。最令人惊叹的是碑体上的石雕，这些石雕均以传统戏文为题材，其中最著名的是《双眼公主》——画面中，双眼公主身着华丽服饰，手持折扇，神态优雅；身旁的侍女或端茶倒水，或手持乐器，姿态各异；还有武将手持兵器，威风凛凛，仿佛在守护公主。石雕人物大者十几厘米，小者仅几厘米，但体型匀称，神态自然，动作优美，就连服饰上的花纹、兵器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，足见当年工匠的精湛技艺。这些石雕不仅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，更是研究清代四川戏曲文化、民俗风情的重要实物资料，它们就像一幅幅立体的“连环画”，记录着那个时代的文化与生活。

时代变迁 新生与延续

时光流转，进入20世纪70年代，随着我国交通事业的快速发展，寿相桥的交通地位开始逐渐下降。1974年，芦山至太平的公路正式修通，公路在寿相桥上游约200米处跨越玉溪河，修建了一座公路石拱桥。这座石拱桥桥面宽阔，能够通行汽车、拖拉机等机动车辆，彻底改变了当地“无车路”的历史。从此，商人们不再依赖马帮，而是改用汽车运输货物；村民们出行也多选择乘坐汽车，不再需要步行或骑马经过寿相桥。公路通车后，过往寿相桥的行人日渐稀少，曾经热闹非凡的玉溪村也逐渐恢复了平静，客栈、茶馆陆续关闭，只有少数几家杂货铺还在经营，寿相桥慢慢从“交通要道”变成了村民日常出行的“便民小桥”。

尽管交通地位下降，但寿相桥依然在默默发挥着作用，直到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的发生。2008年，汶川特大地震波及芦山，玉溪河沿岸发生山体滑坡，寿相桥的桥台出现明显裂缝，桥楼墙体多处坍塌，铁索也因震动变得松动，随时有断裂的危险。为保障村民安全，当地政府在地震后对寿相桥进行了安全评估，最终决定暂时拆除受损严重的桥楼与部分铁索，只保留东西桥台与部分基础结构。这座陪伴了玉溪村人130多年的古桥，第一次从人们的视野中“消失”，只留下两座沧桑的桥台，静静矗立在玉溪河两岸。

但寿相桥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。在灾后重建中，芦山县政府高度重视寿相桥的保护与修复工作，邀请文物专家对桥梁进行实地勘察，制定了详细的修复方案。2010年，寿相桥修复工程正式启动：施工人员按照“修旧如旧”的原则，重新锻造铁索，恢复桥面；同时，考虑到原桥楼损毁严重，无法完全复原，便在原桥楼位置修建了两座简易桥亭，亭顶采用传统的歇山顶样式，既保留了古桥的韵味，又满足了行人避雨遮阳的需求。修复后的寿相桥，虽不复当年“飞檐列楹”的恢宏景象，但铁链依旧坚固，桥亭朴素典雅，它再次横跨在玉溪河上，继续为村民们提供着便利。

然而，命运似乎对寿相桥格外“苛刻”。2013年4月20日，芦山发生7．0级强烈地震，刚刚修复不久的寿相桥再次受损，桥亭坍塌，部分铁索变形。面对再次降临的灾难，当地政府与村民没有放弃，灾后重建工作迅速展开。这一次，除了修复寿相桥，政府还对玉溪村的交通设施进行了全面升级：修建了从玉溪村到宝盛场的隧道，隧道出口与原有公路连接，并在原公路石拱桥上方修建了一座水泥高架桥，用于通行大型车辆。如今，在玉溪河上，形成了“三桥并立”的独特景象——最下方是寿相桥，中间是1974年修建的公路石拱桥，最上方则是灾后重建的水泥高架桥。三座桥横跨同一条河流，代表着不同的时代，也见证着玉溪村交通的发展与变迁。

2014年，寿相桥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，当地政府在桥旁设立了文物保护标识牌，详细介绍了桥梁的历史与价值，并安排专人定期对桥梁进行维护与检修。如今，每当清晨或傍晚，仍有村民牵着牛羊、扛着农具，从寿相桥上走过；周末或节假日，也会有游客专程来到这里，踏上铁索桥，感受古桥的沧桑，聆听它背后的故事。桥旁的石刻桥碑仍基本完好，碑上的“寿相桥”三字与“为善最乐”四字依旧清晰，仿佛在提醒着人们：无论时代如何变迁，那些善良、坚韧的品质，那些珍贵的历史记忆，都值得永远传承。

从清乾隆年间的鱼喜桥，到光绪年间的寿相桥；从茶马古道上的商贸要冲，到红军长征中的“红色通道”；从历经地震损毁，到多次修复重生——寿相桥在玉溪河上矗立了近200年，它见证了芦山的历史变迁，承载着当地的文化记忆，也凝聚着百姓的智慧与情感。如今，它虽不再是交通要道，却依然是玉溪村人心中的“精神地标”，是四川古桥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。这座铁索桥，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，静静伫立在玉溪河上，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，也继续向后人诉说着那段跨越百年的岁月传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