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木:历史断章的回响
乐西公路在皇木的崇山峻岭中蜿蜒 李国斌 摄
□李国斌
一
皇木,一个浸润着历史气息的名字,深藏于大渡河大峡谷的褶皱之中。
儿时在汉源,常听大人们提起“皇木厂”。懵懂孩童听不真切,每每追问,大人们便高声应道:“马烈,哈怕皇木厂啊!”彼时不解,为何总说“马烈”?待年长实地探访方知,从大渡河畔攀援至皇木,必经一道唤作马烈的陡峭山坡。那时,山野间的孩童,足迹难逾五里,自然不知皇木乃是一处地名,更不知它曾是汉源一方赫赫声名之地。
岁月流转,我渐渐识得皇木,走近它饱经沧桑的过往。越是靠近,那些被时光撕碎的历史残片便一一粘合,显露出皇木最本真的面目。
谁曾想,千里之外庄严的皇家宫殿,竟由一根根采自汉源群山的巨木构筑而成?
谁曾想,在奔腾咆哮的大渡河畔,帝国旌旗曾猎猎作响,军士们于此披荆斩棘?
谁又曾想,抗战时期,物资辎重曾沿着皇木崎岖的山路前行,民族的希望在这苍茫群山间延伸?
原来,巴蜀西南深山里的几根栋梁,竟曾托举起历史的重量。
皇木二字,仅从字面,便能想见云遮雾绕中那曾经的万壑苍翠。然而皇木之名犹在,其苍翠却已化作历史烟云笼罩下的苍凉。苍翠,是造化赋予大地的天然华章;苍凉,则是岁月留下的深刻印记。皇木这迥异的面貌,给人以同等的震撼。
二
皇木之木声名鹊起,并非始于大明永乐。虽其名或未立,其木却早已注定书写传奇。史载,贞观二十二年(公元648年),唐太宗李世民敕文申饬将军张士贵,这便是《雅州造船帖》:“雅州只为造船急,所以如此。早与书,莫听。”此事根由,实与雅安紧密相连,再深究,便直指皇木。
彼时,盛唐威震四方,帝王宏图欲囊括宇内。征伐高丽,乃其重要战略。为实现版图之极,李世民决意海陆并进。海军战舰身价陡增,造船巨木顿成稀缺。
中原、秦川之林已伐殆尽,而东北茫茫林海尚非唐土。圣君凝思,忽指西南:“众卿,剑南有木曰楠,高可百尺,纹理细密,坚逾金石,堪为舰材。”
圣谕既下,殿前请缨者如林。
大军浩荡,开赴大渡河峡谷。皇木所在之莽莽群山,一时喧腾。帝国将领征召当地部族,深入原始密林。一株株参天巨木,顺大渡河惊涛骇浪飞泻而下,经长江,过运河,终化身为帝国水师的艨艟巨舰。
军情如火,将令森严。汉源先民不堪酷烈,奋起抗争。他们并无帝国君王的宏图伟业,唯愿在蓝天白云下耕牧自足。霎时间,蜀西群山烽烟四起。太宗敕文,正是对将军们苛酷手段的训诫。
千古帝业终成云烟,帝国战舰亦化飞灰。皇木首次为帝国命运锻造的努力,终成一首绵长的挽歌,在群山间回荡。
三
皇木何其幸,屡得皇家青睐;皇木又何其悲,亦是因这青睐。其命运流转,皇木之名遂为世知。
此番,皇木掀起的巨浪,彻底湮没了大唐在此溅起的微澜。它不仅再次成为支撑帝国命运的长板,更注定要装点皇家威仪的门面。它的命运,随一场宫廷更迭而跌宕起伏。
明太祖朱元璋未循世袭旧制传位,将权柄交予皇孙。然他疏忽了远在北京、雄心勃勃的第四子——燕王朱棣。朱元璋尸骨未寒,新君朱允炆尚在蜜月,朱棣已悄然图谋。结局史书昭然:朱棣登基为明成祖,国都自金陵北迁燕京。
朱棣此举,奠定了北京作为中华皇权象征的基石——他决意在此营建皇宫(今故宫),并敕令:宫室栋梁,必取四川雅安汉源皇木所产珍稀楠木。皇木的命运,由此再度与帝国最高权柄紧密相连。
时光回溯至燕王登基前三十余载。其父部将李文富,已率七姓子弟兵戍守大渡河畔的龙潭口,辖地涵盖今之皇木。他们常全副武装,巡行于峡谷之上那片开阔的皇木台地。当年为唐征高丽而遭砍伐的森林,历经七百余载休养生息,复又遮天蔽日。
圣意既决,明朝内阁特设专司机构,负责采伐、运输皇木楠木。此机构权柄赫赫,其名沿用至今——皇木厂。“厂”在明代为官署通称,乃兼具行政职能的皇家企业,直属中央。它既掌管理之权,又负生产之责,不仅要将深山中珍贵的楠木伐倒,更需循唐代故道,将这些纹理细腻的巨木运抵北京,化作今日紫禁城宏伟殿宇中那擎天的柱、承重的梁。
今日,紫禁城已成北京乃至中华文化的象征。当四海游客抚摸那历经六百载风雨的楠木巨柱,可曾想到,它们曾是皇木原始森林中傲然挺立的“大山之子”?
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落成,皇木厂作为皇家机构的历史使命亦告终结。最终,它凝固为一个地名,穿越时光,留存至今。这片土地上,曾设松林地土司、皇木乡、皇木区,终成今日之皇木镇。皇木厂之名虽已淡出官方文牍,却深深烙印在汉源民间的口耳相传中。
四
历史的长河,常与这片土地开些沉重的玩笑。
昔日,皇木是大唐帝国开疆拓土的后方基石。然自唐以降,这片土地却屡经沧桑。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山河破碎,那镶嵌着汉源皇木的煌煌紫禁城亦沦于敌手。日寇猖獗,生灵涂炭,家国命运岌岌可危。
西南天府,成为扭转国运的战略后方。皇木,再一次被推上历史前台,成为支撑民族危亡的那块“长板”。这一次,是一条名为“乐西公路”的战略通道,使这西蜀僻壤骤然名动天下。
修筑岩窝沟至蓑衣岭路段,有数千民工伤亡。蓑衣岭贯通之际,工程界巨擘赵祖康先生,冒着严寒,亲临峰顶督战。他挥毫写下“久愿风尘殉祖国,宁甘药饵送余生”的诗句,豪情跃然纸上。前些年,赵祖康之子循父辈足迹重走乐西路,在雅安,在汉源,他深情回溯那段烽火岁月。
当年,为在绝壁千仞的大渡河峡谷间凿出这条“天路”,汉源人,皇木人,付出了巨大牺牲。他们不仅献出房屋、粮食、牲畜,最终,许多人连血肉之躯也交付给了国家。这牺牲者中,包括了居住于高山之巅的无数彝族同胞。国家的命运,与皇木的命运,在此刻血乳交融。
公路既通,皇木与成都、重庆血脉相连,更与抗战的脉搏息息相通。源源不断的援助物资,自此间人家门口,输向华夏抗日的每一处战场。
某种意义上,皇木虽非汉源行政中心,却因这“第一路”,其子民获得了超越古县城清溪、后起之秀九襄镇的视野。他们在七十余年前,便见识过大小汽车、各式枪炮。知晓这段历史,便不难理解,为何当年皇木能走出众多大学生,俊杰遍布全国——皇木人,是见过世面的。
后来,沿大渡河峡谷修通了汉源至乌斯河的公路,乌斯河更通了火车。乐西公路渐渐湮没于荒烟蔓草,皇木也从喧闹复归沉寂。除了偶尔品尝皇木腊肉与洋芋时,尚能捕捉一丝故地气息,皇木,似乎正被世人遗忘。
然而,皇木终以其独特禀赋,再度吸引世界的目光。今日,环抱皇木的大渡河大峡谷、轿顶山,声名日隆,皇木重焕生机。于此东望,可见峨眉金顶旭日喷薄;西眺,能观贡嘎群峰积雪映辉。
雪山、日出、峡谷、草原、原生态的乡村风情……国人孜孜寻觅的“中国最美乡村”,或许,正藏于此间。
皇木,一片注定不会沉寂的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