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营造学社在雅安(下) 阡陌间追寻汉韵余音

平襄楼
□转载自《雅安日报》 作者 萧易
完成雅安高颐阙的调查后,1939年10月22日,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、刘敦桢一行乘滑竿前往芦山县。
清晨6:30启程,抵达县城时天色已暗。次日上午,梁思成、刘敦桢拜会了县长宋琅。这位主持编纂民国《芦山县志》的地方官,对当地古建筑与文物了如指掌。
作为南方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交会的要冲,芦山留存着樊敏碑、汉代石兽、平襄楼、姜公庙等诸多古迹,无声诉说着这座边城的昔日繁华。
碑亭里的东汉太守
辞别宋琅,学社成员立即前往樊敏碑考察。碑存于一座四面透风的瓦房内,巨大的赑屃驮着黝黑的碑身。碑额雕双龙交尾,刻“汉故领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”十二字。碑身正面以隶书镌刻557字,书法飘逸隽永,康有为曾以“如明月开天,荷花出水”誉之。
碑文追溯了樊敏生平:生于东汉元初六年(119年),幼好学,通诗书六艺,四十岁举孝廉,历任永昌郡长史、宕渠县令等职。母丧丁忧归乡,时值黄巾起义,朝政昏暗,遂隐居不出。后应朝廷征召,任治中、诸部从事,惩奸肃纪,有“吏师”之誉。203年,樊敏逝世,部属将其归葬芦山,立碑刻石,筑阙纪念。
樊敏碑前原有两尊石兽,乡人称为“石马”,当时已半没于水田。梁思成、刘敦桢请人协助挖掘,沉睡两千载的神兽重现天日:体态雄健,身带双翼。此类翼兽形象或与波斯、大夏文化,乃至欧亚流传的“格里芬”神兽有关,折射出汉代蜀地与外界的密切交流。
今日的芦山汉代石刻陈列馆坐落于青衣江畔。仿木结构碑亭中,樊敏碑孑然耸立。馆前广场青苔漫染,樊敏阙静立中央,数尊汉代石兽威猛依旧,列队两旁。
依汉制,官秩二千石以上者可于墓前立阙、树碑、置神道石兽。然而当年营造学社未拍摄樊敏阙,是何缘故?
清末,樊敏墓园渐趋荒废,有石工贪图便利,竟将此千年古阙视作石料场,屡屡凿取阙身石料。不久,古阙轰然倒塌,湮没于荒草丛中。直至20世纪50年代,农民耕作时才发现已碎裂的阙体。后经四川文物保护委员会修缮,左阙得以补全台基、阙身与耳阙;右阙损毁过甚,已难修复。
祠宇中的蜀汉将军
芦山古称“姜城”,相传与三国蜀汉名将姜维有关。城北有安营坝,传为姜维屯兵处;城东龙尾山金井阁,尚有姜维墓遗迹。
历史上,姜维形象充满矛盾:得诸葛亮赏识,继承其志,却难挽蜀汉倾覆。《三国演义》载,诸葛亮计收姜维,喜其才略,致书蒋琬称:“姜伯约忠勤时事,思虑精密……其人,凉州上士也。”诸葛亮逝世后,姜维任辅汉将军,封平襄侯,后迁卫将军,八次伐魏,胜少负多,加之后主昏聩,宦官擅权,终难有所为。景耀六年(263年),魏将邓艾偷渡阴平,直逼成都,后主出降,姜维壮志未酬,以身殉国。
为纪念这位悲情英雄,芦山古城中心建有姜侯祠。祠由牌坊、平襄楼、姜公庙组成。牌坊为木石结构,四柱三间,正面书“汉姜侯祠”,背面题“万古忠良”。据《汉平襄侯祠牌坊记》,此坊建于明嘉靖三十五年(1556年),由邑民捐资,县令羊亨撰文。
穿过牌坊,即为平襄楼。楼为重檐歇山顶,面阔五间,进深四间,通高约14米。明间悬“汉平襄侯祠”匾,三层檐下挂“姜庆楼”额。学社成员到访时,楼身挂满农家晾晒的豆秆,如披草衣。
殿内,午后阳光透过瓦隙,照亮略显幽暗的空间。补间铺作后尾呈琵琶形挑斡,古意盎然。楼内悬明隆庆戊辰年(1568年)“万古英灵”匾,金柱彩塑盘龙,童子合十踏于龙身。
刘敦桢于正脊檩下发现墨书题记:“维大明正统拾年岁次乙丑……”,即1445年,此为平襄楼建于明代的确证。彩塑盘龙、童子等亦具典型明风。
有学者据《蜀中名胜记》所载南宋绍兴二十三年“土人祀姜伯约,有庙,额曰平襄”,及建筑结构“尚存宋风”,推测平襄楼或为宋元遗构。
刘敦桢审慎考订,认为虽地处偏远,明代建筑保留宋元余韵实属常见,故仍断代为明——或宋时始建,历经损毁,明代重建。
平襄楼后为姜公庙,面阔三间,重建于南明永历五年(1651年)。其前后檐补间铺作第二跳后尾起昂,斜上支撑正脊檩,形如“人”字,与峨眉飞来寺明代九蟒殿做法类似。
姜侯祠不仅是祭祀场所,亦是芦山“庆坛”傩戏上演之地。相传八月十五为姜维忌日,民众戴面具,跳傩舞,诵经咒,以驱邪祈福。届时全城彩楼高搭,锣鼓喧天,满城歌舞,盛况持续三日。
长桥上的清代县令
调查途中,学社成员一行途经一座横跨芦水河的百米索桥,桥上行人络绎。时值枯水,河床卵石裸露,刘敦桢特至河滩拍照,细察结构,并于日记中详载:“铁索桥在东门外,悬铁索九条,铺木板其上……两侧各夹以铁索二条,作为扶栏。诸索皆延至两岸,绕于大石磴上……东岸设木架一,西岸设木架二,分全桥为四间。”
不同于都江堰安澜索桥的竹索,此桥以九根铁索横跨两岸,因铁索沉重,于东西岸分设木架支撑,将桥面分为四段,上铺木板,两侧另设铁索为栏。
学社未记桥名。查民国《芦山县志》“津梁”篇,载有罗公桥、西门桥等多座铁索桥。结合刘敦桢“后出南门,转东渡铁索桥,凡三公里半,见东汉末樊敏碑”的行程记录,可推知此桥位于南门以东,距樊敏碑约三点五公里,且规模宏巨,应为东门外之罗公桥。
罗公桥历史见载于康熙《芦山县志》:城东芦水河水势湍急,舟渡常致人溺,县令罗之熊遂捐资建铁索桥。康熙三十五年(1696年)春始建,翌年夏竣工,桥长三十六丈(约115米)、宽四尺。罗之熊为“旗下荫生”,劝民栽桑,修堰建桥,颇有政声。
雍正至光绪年间,罗公桥屡经修葺。民国二十四年(1935年),桥头亭阁毁于火灾,四根铁链受损,次年由县长赵万灵主持修复。学社所见,即为修复后之桥。1964年洪水冲毁部分桥墩,1966年7月,罗公桥终毁于洪水,铁链沉没,三百年古桥就此湮没。
太守的石阙碑兽,将军的祠楼庙宇,县令的铁索长桥——芦山虽处西陲,其丰厚的文化积淀,却与巴蜀大地血脉相连。
结束芦山调查后,中国营造学社成员未继续西进,而是返回雅安,转乘竹筏,前往下一站——夹江县。
编后语:
中国营造学社在雅安的考察,是一段穿梭于时光缝隙中的文化苦旅。梁思成、刘敦桢等人以脚步丈量西陲,用镜头与笔墨定格了高颐阙、樊敏碑、平襄楼等珍贵遗存,不仅为蜀地汉唐至明清的建筑脉络留下翔实记录,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,为民族文化遗产筑起一道精神防线。
雅安,作为南方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交汇之地,其石刻、祠庙、桥梁,无不承载着地域与时代的双重记忆。学社的调研,既是对建筑形制的科学梳理,亦是对历史人物、地方信仰与文化交融的深度解读。他们笔下的一石一木、一砖一瓦,不仅是建筑的实体,更是土地与人民情感的寄托。
如今,部分古迹已湮没于岁月长河,而学社当年的记录,却成为后人追溯与复原的重要依据。这段雅安之行,不仅是中国建筑史上一页坚实的注脚,更提醒我们:文化遗产的保护,从来都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