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旧事

一

旧时，汉源城乡每户人家正房两侧大多有一间偏房，专门用于做饭兼堆放杂物，俗称“灶门间”“灶门前”或“灶房”，其功能极似现今的厨房。

灶门间面积约十平方米，主体设施是一座由砖石砌造的半月形灶台。灶台，约占厨房四分之一，长近2米，高约1米。内侧砌有两个高约50厘米，宽约20厘米的炉门，俗称“灶火门”，用于烧灶。灶门置于内侧，便于气流均匀进入火塘。若无遮挡，外侧来风容易将杂物胡乱卷起，引起火灾。

打灶极为讲究。农村能够根据主人生辰八字测定起灶时间，确定炉门大小、灶台高度、灶台弧度，并砌造出标准灶台的，皆为四乡八里受人敬仰的泥工师傅，这种设计亦彰显先辈们利用空气力学原理的聪明智慧。

后院的二爷爷不以为然，自己打灶。每逢燃灶，“火苗往外窜，烟尘炉膛灌”，灶门间烟熏火燎，睁不开双眼。他的杰作成为乡邻多年的笑谈。

我家正房右侧是茅厕，左侧偏房是灶门间。灶台一头紧挨着石墙，沿石墙有一根烟囱穿过顶端瓦面。灶门间东墙分布着案台、橱柜，案台上端墙上挂着刀具、筲箕、锅盖、锅铲、汤勺等，挨着西墙的是石水缸、水池。水缸上盖着几张薄木板，木板上放着舀水的木瓢。灶台另一头增加了一个炭炉，所以灶台内侧有三个炉膛，炭炉烧煤块，另外两个烧柴火，炉膛上安装着铁锅。铁锅大小不同，分“大板锅、二板锅、古车锅、牛头锅”，我家灶台上里侧有一口直径约1米的大板锅，中间一口牛头锅。

客人多时，两口大锅便派上用场，用来炒菜、蒸菜。炭炉子则用于炖腊肉、大白豆。

灶台外侧呈弧形，炊事时，“大师傅”手执瓢铲站在灶台前，像个指挥官，来回走动观察火候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，辨生看熟，或炒或煎，拌香放辣，有条不紊指挥着下手们。

灶房因长期烟熏火燎，上端椽子瓦片被浓烟熏烤变得一片黢黑。头顶上几匹亮瓦污迹斑斑，瓦缝努力让几柱浑黄微弱的亮光透进来。家里那只可恶的大黄猫犹爱伏在亮瓦上晒太阳，屋内光线便更加暗淡了。

灶房石墙留有一小孔，石墙外有一片菜园地，再往外是院墙，院墙外悄然淌流着一股拇指般粗细的山泉，“汩汩汩”的细响经年不断，祖辈们将竹筒一剖为二，几截竹槽连接在一起，清冽甘甜的山泉水由高处穿墙而入，直接流进水缸、水池，洗菜洗衣后的污水，经暗沟排到院子外的堰渠中。

从我记事起，灶门间彻夜回响着流水声。

薄暮时分，老院子后传来阵阵鸟儿的聒噪，山村上空炊烟弥漫，家家炊烟连成一片，袅袅烟霭在竹林间升腾，它在无声召唤地里忙活的农人、山野放牧的牧童，也成为多年后我对故乡的记忆。

二

灶神，又称“灶君”“灶王”“东厨司命”，是传说中的司灶之神。葛洪《抱朴子》记载：灶神在每月最后一天会上天，向玉帝汇报人们的善恶功过。晋代以来，被尊为“天地督察使”。先秦时期，祀灶，被列为国家祀典的七祀之一，灶神受天子和庶民供奉。后来，民间逐渐演化出灶神在每年小年夜上天汇报人间善恶，大年三十再回到人间的传说，于是就有了小年“祭灶”的习俗。

旧时，一般人家除了堂屋里供奉的天地君亲师和祖先牌位，灶神亦被视为“家神”，是最受顶礼膜拜的神明，他主宰一家人的福禄平安，兴旺发达，也寄托民众避祸求吉、趋利避害的心理。

我家灶门南墙上端有一幅木板印刷的灶王爷画像。画像外缘翻卷，粘着厚厚的烟尘。仔细端详，可见灶神手杵龙头杖，白眉黑须，长袍金边，慈眉善目望着远方。两侧童子黄发垂髫、红褂玄靴，伺立灶神左右。

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，说祭祀灶王爷是“封建迷信”。祖传了好几代人的灶王爷印版付之一炬，村里人家的灶王画像便多年未换。

“灶门前是灶王爷的神位，要给他老人家把环境卫生打整干净！”奶奶说这话时，表情严肃，满脸虔诚，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。

“狗爱旮旯，火烧邋遢”——这是一句民谚，算是农家防火、用火的“家训”。

如果家里什物未“置物定位”摆放整齐，奶奶便说“邋遢”。

奶奶指着煤块、草把子、玉米秸秆，说：“灶门必须清理干净，否则容易引起火灾。”说完后，她亲自示范，把厨房收拾得干净、整洁，每次用完火，叮嘱我们一定要用水将炉膛余烬浇灭。

三

“莫笑农家腊酒浑，丰年留客足鸡豚”“红萝卜蜜蜜甜，看到看到要过年”……

进入腊月，圈里的猪肥了，笼里的鸡壮了……辛苦一年的人们该享受丰收的喜悦。

农家忙着碾糯米粉、杀年猪、炸坛子肉、装香肠、打扬尘、置办全家新衣新鞋——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。

腊月，农人迎来两个重要祭祀活动：二十四祭祀灶王爷、三十祭祀祖先。

大岭坪张家是奶奶娘家，是当地绅粮，后来称“大地主”。

虽然出生于地主家庭，但是受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封建思想影响，奶奶没有上过一天学。她计时的参照物就是汉源街农历二五八赶场的日子。

从小耳濡目染，大家庭的祭祀流程，奶奶算是行家里手。

奶奶掰着指头推算出“倒衙”“小年”的时间，早早从汉源街买回香烛纸钱。

腊月十六“倒衙”，衙者，官府衙门也，倒衙指官家放假，不再办理公事，也昭示官民们进入春节“过年”的模式。

倒衙后一周，就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，奶奶便指挥全家筹备祭祀灶王爷的工作。

祭祀灶王爷少不了香烛纸钱、供品之类的东西。

纸钱要提前几天撕散，放簸箕里，香烛则随时取用。

奶奶拿出木升子，往里面装进黄豆、玉米、高粱、大米。再取来一把稻草，去掉枯叶，用剪刀将草茎剪成寸许长短，共七截，一并放入木升——这是灶王爷的马料。

腊月二十四，民间称“小年”，汉源从这一天开始至腊月三十，称“乱岁”，乱岁期间，人家户可以随意动土搞修建。若平时修建，则必须找人测日子，否则因乱动土犯“三煞”，家里会灾祸不断 。

腊月二十三，是奶奶炸“灶糖”的日子。灶糖是最重要的供品。

早晨，奶奶取出洗净的木盆，放进面粉、洋芋粉、鸡蛋、红糖粉，倒进几勺清水，用力挼匀，将一块块面团放面板上，用擀面杖做成小圆饼，放油锅里炸熟。黄澄澄的油饼发出诱人的香味，让我垂涎欲滴，奶奶便悄悄塞给我一块。“灶糖，灶糖”，即谐音“照常，照常”。

奶奶说，灶王爷上通天界，下统五行，管火、管饮食、管全家人丁财运。他到天庭汇报人们的善恶功过，玉皇大帝问起我家表现时，灶糖粘着他的嘴巴，他就不乱说，即使开腔，也会说：照常、照常。

入夜，灶火门前，奶奶放一张茶几，摆上供品、马料，燃香明烛，将放有七根灯草的油灯点燃，轻轻放到“大板锅中”，再罩上竹筛。然后整整衣冠，站在灶火们前，叩头、作揖，口中叨念着保佑平安之类的话语。

我站在奶奶身后，凝视着灶墙上灶神那黑黢黢的画像，聆听着奶奶与灶神仿佛朋友间的对话，屏着呼吸，紧张得不敢说话 。

从腊月二十四送灶神至腊月三十接灶神，刚好七天。“七星灯”不能灭，它照耀着灶王爷远去天庭的漫漫征程；香烛每天必燃，叩头作揖照旧。

送走灶神后，大人孩子争着分享那些供品——得到越多，来年运气越好！

四

从我记事起到我步入中年，20多年时间，祭祀灶神每年都由奶奶操持，从未间断过。

1994年，80多岁的奶奶溘然离世，花甲之年的母亲便接过祭祀灶神的重任，遗憾的是母亲的孙辈们对祭祀活动不以为然。

再后来，家里建起新房，传统的堂屋、灶门间被“三室一厅一卫一厨”的“厅、厨”代替了，母亲只好在厨房祭祀灶神，场景的转移让我觉得失去童年时祭祀灶神的庄重、神秘。

我在寻思，腊月祭灶、清明扫墓、月半烧袱、春节祭祖，这流传数千年的民俗，会不会因圣诞、愚人等“洋节”冲击，在某一天悄然消逝在人们的视野里呢？